《收魂人》
第一章
我要以这个故事开始讲述我们收魂人的事情——趁我还记得清楚的时候。
去年秋天刚刚入凉的时候,我和哥哥柯正打算照例回老家——大道县下的一个小村子,叫善鱼村——住一段时间。是善鱼还是善渔?现在已经无法确切知道了。村子并不大,我家爷爷辈在村首的位置辟了三亩地,后来经过两代经营,慢慢算成了村里的大户。父亲娶了我母亲之后,又过了些年,爷爷便和nǎǎi烧起了小灶,在村里搭了个小屋,起了个很诡异的名字“三莫居”。自我懂事后,爷爷近似教私塾一样告诉我所谓“三莫”便是莫问、莫想、莫痴。我yu问他何解,他摸摸胡子,用褶子将一条划过整张脸的刀疤遮住,奋力地看似慈祥地笑着说:“这第一个便是莫问,你又偏问!”总之,这是我小时候对他最清晰的回忆了,似乎我一切对他的记忆的都在这里。后来问起哥哥,他告诉我爷爷也向他解释过三莫居的名字。
“那你没问具体什么意思?”我问哥哥。
哥哥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问呢。我就觉得他抱着我难受,想早点走。越早越好。”
哥哥从小似乎就是这样,一直不曾变过。五年前,当父母和妹妹那一年相继去世,哥哥一料理完他们三个的后事就提议将老家的房产连同屋后的山和地一并作价卖了,便宜到连叫花子都能买得起。他发自内心的欢愉让我觉得似乎是在说搬家时早就不想要的旧物一样。我心里气愤他对这个家庭的不习惯已经到了呼之yu出、多一刻也不能忍的地步,跟新婚媳妇等着见老公似的盼着想见买主。但一看他由内而外欢喜而又轻松的神情,便也理解了他。在他国外留学十年后再回来的时候,尽管本能可以让他时常保持着高度jg惕,但还是被我们粗心落下的在地上不停滚动的戒指、追着妹妹跑的掉落的长头发吓到吃不下饭。父亲挂在正屋里的每年八月十五都要参拜的钟馗像被他说成了活的,眼珠子都会死盯着他看,连上厕所的时候都是。似乎,他在洋人那呆了几年,已经忘记了小时候他正是和这些玩物一起长大的。可怜的哥哥,血液和理智的斗争让他时常处在矛盾中。
我说,好吧。反正以后回去的机会少了,留着也是给尖嘴猴腮的老鼠、半截尾巴的流浪狗,还有始终大腹便便的野蛇做安乐窝。
他似乎没想到我能这么爽快地答应,又或是怕我反悔,第二天便央求我乘“骏宝”带他回去速办速决。但当我们揣着房产证和草拟的合同坐在nǎǎi——或者准确地说她大部分时间是我们的nǎǎi——小屋里那方比她年纪还大的木桌前,一群簇拥在我们周围天真无邪只顾憨笑着的老人却让他将合同慢慢揉进了裤兜里最深的角落,很是动人又矫情地说了句:“弟弟,我们看我们以后还是要常回来看看。”
我以为是他身体里的血液突然战胜了理智,但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却是将钟馗像恭敬地收了起来,放在父母的衣柜里。在原来的地方,哥哥挂了副墨鱼图,镜框里是我们一家五口仅有的一次合影。合影里父亲戴着墨镜,将妹妹放在他的右腿上坐着;母亲坐在他左手边,我则斜靠在她的左腿上;哥哥一脸不情愿地坐在前面的草地上,鼓着腮帮子对着镜头一脸茫然。
“他真的在一直看我!”他一边收,一边向我解释,眼睛丝毫不敢离开我的脸。
说起来,这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间发生了很多事。哥哥开了公司做了生意,买什么赚什么。但他天然对金钱没有什么兴趣,到后来整天盘算着怎么把他手下的那些员工也弄得和他一样富裕。但他却从来不说要贴补我的话。原先打算卖房子的时候,他还在路上还向我重申会平分那少的可怜的钱。我找了份正经工作,做同声翻译。虽不富裕,但也够养活自己。我是不能轻易接触异xg作为家庭成员的人,那样会害了彼此。正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说的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
可别以为我是可以不吃饭就能存活超过三天的异类——哥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我对他说“很饿”是装出来的。我平时就是个普通人,上班下班,熬夜加班。只不过我的兼职稍微特殊了些。或者说,我的兼职和正职可能和你们是颠倒的顺序。同声翻译是件很苦力的事情,做完半年我的头就快炸了,眼珠子有时候都会掉出来。后来听了别人的建议,才知道他们都是工作半年,然后靠半年的工资在剩下的半年休息。我天生不是什么工作狂。
去年一直到9月份我才做完一个亡灵的收脸,或者叫入脸——那真是个小亡灵,我花了三天时间调查清楚,却得花三个月时间去安慰那个独自剩下可怜的女人。
出了那女人的家门我就打电话给哥哥:“我们明天回老家住段时间吧。”他嘿嘿一笑,敲一下烟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故意问:“怎么了?又一个想和你结婚的?无知的女人!”
我有时候很羡慕他,可以说走就走。前一秒嘴里还在说着合同、生意、几百万的材料,下一秒就好像这些都不曾出现过一样,一刻都等不及地冲出办公室。好像这个世界唯一牵挂他的人要么已经离去了,要么就在他身边——就是我——一样。他每年都只需要动动嘴就行了,凡事都会有人替他办好。用他的话说,什么时候回家完全由我决定——他任何时候都有空。但仅次而已。他也说过很羡慕我,去哪都不用飞机,随身带着骏宝,是当真的说走就走。但也仅次而已。
他说的“骏宝”是我的交通工具——一个绿眼长毛的美国人多年前送我的礼物——可以飞行的托盘。我只要将脚扣进托盘上的暗扣里——其实就是用力踩下去,就可以在托盘上站定。托盘中间连接的纳米金属杆可以像钓鱼竿一样伸出来,最长可以到2米。金属杆头固定着一个运动自行车把手一样的方向和动力仪。不用的时候,我就将方向仪和金属杆折叠收起来,整个托盘看着就好像一个小型体重仪似的。相处的时间越久,我和骏宝的默契也就越好,就好像是我的弟弟一样。但我不曾将他给任何人用过,包括我的哥哥。我觉得他肯定是那种飞了就再也不会回来的人——这可比他坐飞机方便多了。
骏宝最大承重170公斤,多一两他都不肯启动。当然,这是后来才测试出来的结果。第一次将哥哥绑在我旁边准备一起飞的时候,我们呆呆地站在托盘上,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我们捏着鼻子静静等待埋在牛粪里的鞭炮爆炸的样子。但骏宝就像哑炮一样迟迟没有一点反应。我将我听过的所有咒语都说了个遍,哥哥瞪大了眼睛满心期待地看着自己是否已经腾空,到底还是失望地跳了下来。他刚准备破口大骂,骏宝就带着我箭似的冲上了五层楼的高度。
“胖子!是你太重了!”我在空中对着他大喊。
哥哥从此开始减肥。我曾以为他已经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再也没了坚持做十个俯卧撑的力气。三个月后入冬了他再喊我去他公司,只见他在寒风中光着脚丫,只穿着一条秋裤,没等我下来就抱上我的腰。骏宝很给力地颤抖了一下,最终还是稳稳地滞在空中。我带着他绕着公司大楼飞了三圈,他一边喊着“太他妈的爽了!”一边少有地亲我的脸庞。后来,他的体重进一步减到了80公斤,说留点空间放行李。;
第二章
农村的秋天比城里要冷一些,我在空中就感受到了。
哥哥虽然说要“常回来看看”,但其实我们回来的次数并不见多。一方面是因为我工作忙。虽然每年的兼职次数不多,但时常要花很多力气。我对哥哥说反正他有时间,倒可以替我“常回去看看”,但他咬文嚼字地纠正他当时说的是“我们”,单一个他是不干的。当然或许更主要的原因是很多事情并没有向自然的规律暗示的那样发展,这个可能大家后面就会深有体会。房子不能长时间空着,我知道屋后的野蛇、老鼠还有流浪狗时刻在觊觎这块可以让他们超乎自然生长的地方。起先房子是由nǎǎi照看。但时间一久——三年的时间对一个本应该走向死亡的老人来说算长么?——她便开始嫌弃自己的生活节奏受了很大的干扰。好在nǎǎi还给父亲生了两个哥哥,他们很巧合的是两年前同时落单,便一起接过了nǎǎi的职务。哥哥倒对nǎǎi的“内退”很高兴,说再也不用想象nǎǎi在母亲的房间里对着镜子涂口红的画面了。他说的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我似乎应该相信他,但真的没有看见过。
我应该管父亲的两个哥哥叫伯父,大伯父和二伯父。
但,他们似乎总对我保持着一份生疏的客气。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离开了这里去外地读书,大家其实很少相见。我觉得更大的可能应该是哥哥每次都将他们看的和他公司里雇的看门老大爷一样。他们的妻子都在早两年同一天去世了,至今尸骨都还没有找到,也没来得及留下任何儿女——我没有回来,这不能怪我,是没有人通知我。nǎǎi带着村里人把所有的田埂和山上的洞都挖了个遍,也没能挖出我那两位伯母的一根头发。后来两位伯父就彼此成了伙伴,过起了我的同事见了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所谓的生活。他们只是彼此依靠着等待迎接nǎǎi死亡的老人,况且每次我回家他们都彼此隔得很远,我实在找不出任何借口“拆散”他们。哥哥在这方面倒很不以为意。他觉得,他俩再近还能近过我俩在空中的时候么?不都是亲兄弟么。
我们到家的时候正是下午。似乎已经起风了一段时间,但房子被他们整理的还算干净。当然,如果你细看还是能明显看出一些他们临时抱佛脚的痕迹。我心里明白,但也没说什么。哥哥是否看出来了,我不知道。他一回家,对着站在门口迎接的伯父们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进门换了身旧衣服,骑着摩托车便去河边钓鱼了。我抱歉地从他们手里接过门钥匙。在我们回来的这几天,他们很自觉地回到了自己家里。
虽然还是很客气,但村里人已经对我们的回来失去了往ri的新鲜感——就连对我的骏宝也是。特别是村头的那几个孩子!我第一次在空中给他们发糖的时候,他们在地上抢得跟灾区的难民一样,仿佛我就是救世主。其实,我不过是个可以依靠机器在空中停留的人。他们攥着糖,在克服了恐惧之后发挥了小小躯体里能使用的最大力气试图攀上骏宝的托盘,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拉动方向杆飞到他们怎么跳也够不着的距离。那个绿眼长毛的美国人神经兮兮地告诫过我,骏宝可以沾染的人越少越好。这样几次之后,他们已经习惯了从地上挑几块他们觉得糖纸还算漂亮的就走开,临走了还会用恶狠狠的眼光看我一眼,就好像能把我从天上瞪到摔下来一样。到现在,我似乎只能遍地扔炸弹才能把他们从齐腰的茅草丛中引出来。
说实话,我和哥哥也渐渐失去了对回村的新鲜感了。nǎǎi的身体丝毫不见老去的样子,特别是这几年,倒似越来越年轻了。除了每年要做两三次“神婆”——这本不应该是可以正大光明说出口的称谓——其余时间都能记得我和哥哥是她的孙子。至于什么时候需要做神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准确地说,她自己是否记得自己做过神婆都很难讲。在我回去的第一天,我照例在她的小屋里待了半天,她少女怀chun似的拉着我重复讲了很多爷爷以及我父母亲过去的事情,每讲一次都会换一种语调。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或许是她讲的次数太多了,竟说着说着害羞地呵呵笑了起来。
说真的,那一刻我真想把房子卖掉。
等我到家,哥哥安然地坐在竹椅上抽着雪茄,指着竹篮里一条条仍在蹦跳的鱼,仿佛在说自己是个很厉害的渔夫一样。我对他不去看望nǎǎi的行为很是生气——现在突然对自己去看她很是生气了。
“我就说嘛!她一年倒比一年年轻,可能再过几年我们得买卫生巾给她了。这还需要去看么?小心她哪天爱上你!……你过来看看我的鱼。”
哥哥宽肥的脸庞上眼睛闪动着激动的光,一眼看出了我脸上的不悦——这让我更加不悦了。我扫了一眼鱼,确实是这里的特产鱼,像极了正屋这幅墨鱼里的,看着就觉得好吃。
“你应该去看看她的。她对你念念不忘,今天又提到你了。”我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雪茄,玩弄着,说。哥哥将打火机点着示意我,我摇摇头又将雪茄放进他的烟盒里。
“她肯定念念不忘当年我顶撞爷爷的事。是的,我顶撞了他,然后他就死了。这真的和我有必然联系么?”哥哥果然被我激怒了,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瞪的老大,尽量让自己理直气壮一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仍不相信一个越洋电话会将连生猫都能吃的人顶撞死,可哥哥却好像有点相信了一样。我正准备收回我的话,安慰他,听见他又低声说:“我会去的,明天就去……”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说:“不用去了。她其实也没提你。”
哥哥楞了一会,似乎想了很多,但却说了和前面毫不相关的了一句:“有田也回来了。”
这便是整个事情的开始——开始在一个事情快要结束的时候。
第三章
田有田?
我和有田本来相距甚远,但却是从小的玩伴。或者,他是我的玩具。但不管怎样,这多半都应该归功于他的父亲。在有田刚生下来还需吃nǎi的时候,他父亲老田——那时候还是小田——就撇下了为他生育的女人和儿子,大老远跑来我家,一心想拜我的爷爷为师。但他还没来得及跪下,便被爷爷的一口大浓痰赶出了门外。他或许想再坚持坚持的,但看了一眼爷爷凶神恶煞的脸,在门口徘徊了五个多月也不敢再敲门。直到看到我父亲从门里出来,他才想到变通的方法,赶紧朝他拜了下去。被平辈人磕头让父亲很是懊恼,老田则全然不顾地喊我的父亲“大师傅”。父亲问过爷爷,终于还是不能同意。老田这下学乖了,退而求其次接连向我的nǎǎi、母亲发起攻势,可惜她们竟然笑了笑,就再也没出来。那时候父亲都还没能完全弄清楚收魂人家族的xg别遗传特征,导致老田到现在应该都还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错误的道路上。
他似乎都忘记了家里的有田这时候已经可以走路了。就在我和有田见面的那一天,他得先连滚带爬地跑到我家来,哭嚎地拉扯跪在门口的他老爹,但只能拉起他的衣角。那时候我最爱的妹妹还没出生,哥哥才五岁多,抱着两岁了但还在挣扎着学习走路的我来到老田的面前。老田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按住有田的头一起在地上磕出了两个大洼,一边磕嘴里一边虔诚地说着:“小长老,收了我吧。”吓得哥哥把我摔在地上,回屋半个小时才想起来我还在外面。他拉着父亲出来找我,看见有田正牵着我在场子里走得满头大汗。
老田最终还是没能成功,便将儿子送给了我作为玩具。每天吃完饭将他拽来,天黑了再领回去。我那时并没有理解他的意图,直到我长大也要出外读书,他才无可奈何又不无遗憾地说:“跟着你这么久还是没学到半点,到底是没这个命。”他不知道,我那时候还只是个普通的孩子——现在也是——倒是有田ri渐特别起来,特别聪明。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英语,跟我在某个地方听到的意大利人的英语相似。我走了之后大家就突然彻底地断了联系。听说有田后来去了香港读了博士,但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听说的了。嗯,能否使用骏宝飞越香江,我没尝试过,可能还涉及到报关的问题。
要不是哥哥现在说起,坦白说,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这个玩伴了,就好像那时候的其他玩具一样。但当哥哥现在和我说起的时候,我心里陡然兴奋起来。
“他还问我你回来了没,说想找你。我看好像有事。”哥哥接着说。
我说:“好啊,好啊。”
“有什么好?找你,一般都没什么好事。”哥哥逮住了一个我的尾巴,说完好像自己都觉得很得意,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说:“怪不得你平时从不找我——除了让我带你去哪。”哥哥脸
本章未完,请翻开下方下一章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