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笑容陡然僵硬了。他不敢得罪我,也知道很难真的得罪到我。
哥哥后来和我说起有田遇到他的细节,很有几处让我生疑的地方。按照哥哥的说法,是有田在他钓鱼回家的路上等着的他,问:“柯正,柯生这次也回来了么?”村里人能认出哥哥的人不超过二十个,能把他和我的大名对应正确的还得少一半。这有田……还有,哥哥说他起初并没有认出有田来,便一边走一边回应着他的话。有田隔着他一米开外,就好像设定了半径的圆规一样不曾亲近圆心半点。
我问:“那你怎么认出他是有田的?”
哥哥说:“认出?鬼才能认出他来!他冲我喊了三遍‘我是有田,田有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聋子呢!”
我意识事情不对劲。趁着哥哥去收拾鱼的当口,我乘着骏宝飞到田有田老爹新盖的楼房门口——那是为了将来给有田娶媳妇用的,屋里却没有半个人的影子。我没有进去,掉头飞到田老爸的老屋的时候,托盘下的喷气将灰尘扬得遮住了整个低矮的大门。我没下托盘,看见一个穿着外黑内红西装的青年遮着眼出来,我刚认得他是有田,我儿时的一个活玩具,瞬间从屋里涌出一堆人,就好像之前被压缩了放进去了一样。有田似乎是被这堆人推到了我面前。我关了骏宝,从托盘上跳下,等了一分多钟有田才从门口走到我的眼前: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我伸出手,握着他有些冰凉的手,说:“有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田说:“刚回,刚回。”
我退回到骏宝的前面,好像预感有人不想我离开一样。有田似乎并不想和我聊天,或者我来的很不是时候。我知趣地打算踏上骏宝回去,临行前重重地拍了拍有田——这个我儿时的活玩具——的肩膀,算是一种道别。
我拍了两下,有田忽然好像被阳光照耀了一般,挺直了腰,楞了那么一两秒——我看到他黑眼球都收敛了——从嘴角咧出个大半脸的笑容,就好像刚看到我一样,说:“哟!柯生!”
我见过很多奇怪的事,但或许是他与我太熟悉,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我仍然被他震惊到了。哥哥在路上见到的是哪个他?又是哪个他有事要和我说?我脑中瞬间想到了三年前遇到的住在公墓里的那个流浪汉。他在墓园里只能像狗一样爬行着,等我拴住他——就好像给狗套上链子一样——乘着骏宝飞离,听到他第一句说的人话是:“我!给我栓条狗链子干嘛!”
可惜的是,他三天后死了,蜷着身子。
这让我也不敢对有田妄动起来。他扭动着身子,用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和周围的人说着我和他儿时的经历,有几刻真的让我回想到了过去,他所说的那些场景。他身后的人群跟着他的话语不时躁动着,就好像被舞台上的表演牵引着只顾大笑或哭泣的观众。我看见有田的父母亲慢慢往后退,从人群后面挤出一个原先被遮挡住了的我未曾见过的女孩子,呈现在我的面前。
第四章
我问有田:“你的博士读的怎样了?”
有田说:“两年前就毕业了,后来就留在了香港。这不……”他拉过那个我不曾见过的女孩子到他旁边,我这才看清她的样子:披肩长发,遮住了一小半边脸,裸露出来的皮肤白皙干净。几根长长的睫毛在头发丝里跳动着,估计眼睛也是很大的。她外面罩着一件黑sè的宽松外套,袖口沾了一些不太惹人注意的黑sè液体的痕迹。但这件衣服似乎过于宽松了,并不合体。白细的手腕抬起的时候,衣袖搭下来会正对着给我一个能将我的头放进去的黑洞。即使如此,我心里还是想着她是个美女,让我觉得眼熟,又有几分亲近。我看着她似乎入了神,觉得在哪里见过,甚至是一起生活过的。我恍惚间没听见有田在说什么。那女孩不抬头看我,但好像知道我在盯着她看一样,局促地从喉咙里冒出一声长长的、意在提醒我的“嗯~”,我才听清有田说的最后几个字,“……来。我们这次是回来结婚的。”
我心里闪过一丝难过,嘴里连忙说着恭喜。只见那女孩子也低头笑笑,始终没有说话。外地女人突然来到一群不认识的人中间难免会很局促,就好像她身后的老田夫妇现在这样。此刻,老田夫妇正巴望着儿子,嘴角的笑容丝毫看不出高兴的样子,倒像是有田失散多年重新回来了一样。
我问:“那,什么时候办婚礼?”我指了指骏宝,又说,“有什么需要帮忙跑腿的我可以做做。”
有田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他说:“不用了,你来看我就行了,婚礼就在今晚。”
我看了一眼一里地外他们的新房,前面隔着几排平房,但楼顶仍突兀地显了出来。白sè的砂石外墙蒙了厚厚一层灰,窗帘紧闭着,远看就是个黑漆漆的碉楼。我随意地摸了摸身上,果然任何有用的东西都没带,便趁那女孩不注意,借着最后拥抱的机会,偷偷抹了把口水涂在在了有田后背的西装上。
“晚上当新郎可要穿红火点!”我指了指他的衣服,临走前叮嘱他。
我回家的时候哥哥正把鱼头汤炖好,用他酒窖里的陈年茅台酒提的味,一进门就能闻到醉人的香气。他一回老家就会自己做饭,别家的饭一粒也不吃,帮忙做也不行。这是前年开始养成的习惯。
“你不觉得村子现在怪怪的么?”我记得那年他从河里钓鱼回来,yu言又止了三次才问我。问完他又补了句:“当然,可能天下太平、和谐社会你才会觉得怪。”
我很不喜欢他见缝插针地取笑我,这其实等于取笑他自己。但我仍耐着xg子说:“哪里怪?你倒和我说说。”
他想了想,说:“具体我也说不上来。今天去钓鱼,发现河沟里满是布娃娃,堆在河道口——被扎的一塌糊涂!”
农村很少布娃娃。父亲告诉过我,布娃娃、泥人常是亡灵们最喜欢的玩具——他们总会把生前的某些习惯带到死后,好让自己觉得还活着。但随手丢弃这些是异常危险的举动,很容易就让收魂人顺藤摸瓜找到他们暂避的地方。我没有和哥哥说明,当即和他乘骏宝来到河边。
果然很怪,河沟里什么也没有了。
我知道哥哥从来不说谎,除了他老说并不是很喜欢我。
现在,他看见我回来,随口问:“有田见到了?找你什么事?”
我没有太高的兴致,点点头,说:“他结婚,今晚。”
哥哥哈哈大笑起来,仗着自己的一锅鱼汤,揶揄我说:“哟,喜宴都没一个你的位子。”
的确,有田并没有邀请我参加他的喜宴。甚至当我觉得邀请并不需要的时候,他很直白的让我先回来,说是快开饭了,得先去忙。
我说:“我不敢吃别人家的东西,都是跟你学的。”
哥哥并不在意我说什么,只是伸出他宽厚的手,招呼我在他旁边坐下来。他喝了满满一大碗鱼汤,点上一根雪茄,说:“快来吃饭,我们待会就回城!”我看见他的脖颈渗出了汗,不知道是不是热汤捂的。
“急什么?刚回来。”我说。
“哼!我看这次的浑水你就别趟了。能蛊惑这么多人,多半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哥哥说这些的时候,明显身体在不由地发抖。
我打岔说:“哟,什么时候变专业了嘛。”
哥哥给我盛了碗汤,说:“我毕竟是你亲哥哥。”我揣测他的言外之意,仅仅是说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么?他看我没喝汤,又说:“妈的,连个饭都不留,我看就不正常!来,喝汤!我剐的鱼鳞。”
我早在去见有田的路上就已经预感到今晚,或者明天早上一定会有事情发生。风平浪静的村子下,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四处布局,而且,就是冲着我来的。从来都是我去找他们,这次却轮到我被找上门来了。我心里已经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却是哥哥最不愿意看到的。
我推推哥哥的手,说:“等等”,忽然从外面传来三声炮响。“啪”“啪”“啪”,我数的清楚,只有三声。一、二、三,我心里盼着另外三声快出来,接着却是一阵锣鼓喧嚣。
哥哥不耐烦地说:“我看是越来越邪气了!结婚放三个炮!”
我安慰他说:“可能哑了一个声小你没听到,我就听到有四个响。”说完我就知道自己露陷了,即使是四个炮响,也是不合规矩的。三炮丧、六炮娶,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礼数。我没有办法再欺骗他,这三声炮是在向我正式宣战了。事实上他也并不需要我安抚,血液沿着血管往上涌,他的脸红得像个小太阳。他手握着拳头,将屋子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我则进了母亲的房间,将她遗留下来的布线包拆开,把骏宝擦了个遍,蒙在了骏宝的托盘上。这个会派上用场的,我知道。等哥哥关闭了所有的窗户,重新回到饭桌前,我已经端起了碗喝了起来。他夺过我喝了一半的鱼汤,说:“不吃了,我们现在就走!”
第五章
我知道是走不了的。这最后一顿喜宴才刚刚开始,升空的炮仗正在看着我们所做的一切。
哥哥抓起立在我旁边的骏宝,对我赞许地点头。他来不及留意到托盘下蒙着一层布,径自将它拖到了屋外,自己已经站了上去。我随他也上去,他抽出皮带将自己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我的腰上。
“走啊!”他喊着。
果然,老鼠、流浪狗和野蛇都从看不见的地方出现在了我的四周。我努努嘴,那条蛇倒也知趣,将滚圆的肚子横放在托盘上——骏宝怎么都不肯启动。
哥哥用脚踢,蛇肚子纹丝不动。他跳下来,蛇立马就游走了。等他又上了托盘,老鼠又窜了上来,接着是那只半截尾巴的流浪狗,左闪右闪,任凭哥哥怎么踢打都不肯下去。
我说:“你先进屋,看来这次我们得一起了。不但我走不了,你也不能走。”
哥哥和两只动物对视着,眼看耗不过它们,跑回了屋在墨鱼图前坐了下来。老鼠和流浪狗这才向着屋子的东北角跑去,我看见那条蛇正在那等着它们,然后一块又消失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那晚我和哥哥整晚没睡。他不时地隔着窗口看着村子里的动静,但一切和往常没有区别。喜宴到了晚上十点左右结束,然后村子里的灯逐渐灭去,寂静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偷偷出门,看见那三只动物在地上不停地滚动着肚子,嘴里还饿疯了一样不住地吃着一些他们平时根本不吃的东西——连狗都开始吃起草来。
我看到这些,才稍微有些放心。这样的话,那就来得及。
天刚蒙蒙亮,哥哥刚入盹没多久,我就将他喊醒了。得先去nǎǎi那。只要她没事,大家就都来得及。收魂人家族的女xg有着会照顾人的天分。我们从有田的新房顶上飞过,看到下面尽是漆黑的纸屑,还有些东西燃烧过的痕迹。哥哥不停地催我快点,全然不顾脚下错综复杂的电线。
“不能超速的。你知道吗,这上面唯一会摔到的是你,可不是我。”我努嘴示意他,他的脚是悬空的,我的脚则牢牢地固定在托盘上。但哥哥并没有看我,仍是不停地说:“快!”
nǎǎi家果然是空的,我踏实了一大半。哥哥也脱口而出“果然家里没人”,估计是一下托盘就感觉这个小屋有了不一样的气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雾气——或者是烟——将她的小屋整个弥漫着,门脸上刻的“莫莫莫”三个大字都看不清了。我们踏着门前一地的黄纸进去,没有翻动的痕迹,但有三只蛤蟆死在她的餐桌下。我一摸,硬的跟石块一样。
哥哥抢先去了nǎǎi的卧室,发现nǎǎi不见了的。我们确定她不见了而不是出门了,是因为她昨晚睡觉前脱的衣服、假牙、红sè头发绳、发夹都在床边,尿壶和挂在床头的桃木剑却不见了。我已经知道了nǎǎi现在的位置,忙对哥哥说:“我先送你回去,这边我来处理。”
哥哥没有理睬我的话,径自跳上骏宝,说:“妈的,这玩意要不是需要你的指纹才能启动,我真想把你一个人扔在这。”我一听,心里想不把骏宝借给哥哥果然是正确的。
我问:“去哪?”
哥哥啐了口唾沫,说:“老田家。”
他到底是我们柯家的人,知道这一切的缘由都在老田家——那个一个人都没有却很热闹的屋里。我需要在那里找到几个我需要的东西,不然永远只能跟着对手跑。可是,一旦我也入了蛊,那可能就得花很长的时间跳出来。到那时,很可能就来不及了。我看着哥哥在急切等我,此刻就好像一个单纯的孩子,全然不知我的意图。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冒这个风险。毕竟,他从不是一个会傻乎乎舍身取义的人,昨晚还没开战的时候就想溜了。
我试试他,说:“我先送你回城,这里不适合你。”
哥哥等得很不耐烦,说:“放屁,要不是nǎǎi没了,我才懒得管。”
我看着他的眼神,知道他是认真的。他虽想对了地方,但目的却错了。nǎǎi如果真能在老田家里找到,那等待我们的就是一个我也没办法解开的灾难。
我说:“好,我们这就去看看。”
我们又飞到了老田新家的屋顶,这次却看见他家像被打扫过了一样。纸屑和烧痕全部没有了,红的滴血的巨大“囍”字贴满了整个窗户,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什么也看不到。
已经快六点了,我必须得尽快找到,不然就再难有机会了。我下了地,和哥哥站在老田家新楼房的门前,心跳得自己都听得到。
哥哥靠近了我,说:“要不,你进去,我在这里给你守着骏宝。”
把他留在这里是更危险的。我拉着他,说:“你没有我的指纹,得到他也没用。跟着我吧。”
哥哥恍然大悟,忙折叠了金属杆和方向动力仪,这才看到托盘下的一层布,怔怔地看着我。我随手将骏宝拿了过来,让他别出声。
和一般人家用木门不一样,老田家用的是一个看似生锈了的铁门。透过门望进去,里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几根钢针一样的粗大铁条倒挂着,好像狗的嘴巴。
我推开门,迈进一脚又缩了回来,将门关上。我眼前半米不到的地方将是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哥哥有可能真的会在里面发疯,再也逃不出来。不算nǎǎi,他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剩下的至亲人——算上nǎǎi也是。我犯得着拿他去冒险么?万一……万一真逃不出来怎么办?可是,我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要是不把亡灵给入脸了,整个村子就只会剩下六个还能吃饭的人。他妈的,那我哥哥不能吃饭了怎么办?我一边衡量我哥,一边衡量那边上百口人命,在门口将心纠结成了个麻花,哪知道哥哥在后面等不及,“咿呀”一推门就直接进去了。
第六章
我紧随跟了进去。
“砰!”铁门又自动关上了。
屋里明亮了起来。什么都是干净整洁的,但又显得匆忙,就好像客人匆匆搬走了的旅馆。我仿佛依稀能看见昨晚一群大汉在这里推杯换盏,闻到轮番上的肉香酒香,听到田老爸用颤微微的声音在喧闹的人群里说着“吾儿大喜”之类没人听的话。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进这栋房子,但我却感觉异常熟悉。崭新的还没怎么用过的沙发,杂牌子的壁挂电视蒙着一条枕套。电视柜前的鱼缸里,两条被剖开了的鱼被刮了鱼鳞,直挺挺地躺在缸底,血水结成了冰,整个鱼缸成了一个红冰坨。一切都是顺利成章的事情——可惜就是没有镜子。我又四下看了看,还是一个镜子也没有。
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时候已经上了二楼。楼上左手边第一个房间应该是用来做成看似书房——这是现在村里的时髦,为着像城里人——的房间,房间里会有个竹床,一台廉价的组装机占据着房间的大半个空间。房间没有留窗户,只开着一个圆孔对着背阳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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