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海放下茶杯,走到门前,屋檐雨水在他眼前落下,可是这些却都不能入他眼帘。他的视线穿过重重细雨,一直延伸到那云层尽头的天空下。细雨深处,似乎有无尽雾气缭绕,云层深厚,似有千斤巨石压的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鬼雾峰坐落在蜃楼,就像是拔地青笋,直插云天。山峰上常年雾气缭绕,不知其貌,而每个走进去的人对其的描述都不相同。且最奇异的一点在于,这座山峰在每个月圆之夜便会向上伸长,直冲月穹,像是搭起了一道通向月宫的天梯。”
燕云陌微微思索,然后他说道:“是很奇异,可是这和我有关系吗?我的目的只是仙台背后的天堂。”
他说的很明确,只是仙台背后的天堂,因为他不是为成仙而来。
桑海转头看着他,目不转睛。“可是你只是为了找仙人,找神方,于这一点而言,天堂在哪却并不重要。”
燕云陌低下头,未再开口。
在蜃楼大地上,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说是在远方的鬼雾峰上,有一种树,树上的叶子是上佳的茶叶,有勇敢的猎人在月圆之夜去山上采摘此树的叶子。山峰在月光下渐长,仿佛直上皓月,说是在山峰之上有人看见月中有佳人遥望,孤守玉琼。山峰上有天籁神奏,歌谣远飘。茶树的叶子风扬一地,采树叶的猎人醉梦不归。
这是蜃楼人民的古老传说,燕云陌抬眼看看屋外,雨停了,茶也凉。
说故事的人已走远,听故事的人还在沉思。
鬼雾逐天,幽梦客死。
八 幻景
清晨,天边云泛起鱼肚白,屋前山顶上,白雾慢慢升起,缭绕在整个部落四周,像是仙府外的神辉。
沿着部落外的竹林看去,溪中水如玉带,如小时候的儿歌欢快的远去。溪边有人影矗立良久。
“巫坛高手不尽,可以去鬼雾峰的人很多。”
“巫坛虽大,可是却不见得都有你合适。”
“我只是一介凡夫,不如你所说,更不如你们巫坛。”
“我都相信,你怕什么?何必妄自菲薄,你是真的怕死呢?还是怕你自己心中的梦破碎,若你连这个都搞不清,都不敢正视,那你就妄为燕氏之人,也何必去自欺欺人,假装去找仙台。若是这样,之前的话当我没说。”
雾气漫上溪边,一道人影在雾气中远去,背影飘忽不定,时而却稳如泰山。交谈到此结束。溪边上还在矗立的男子面无表情,他的目光看着远方背影,良久不曾移开,直到雾上溪边,直到雾气盖住他的脸。
他在溪边坐下,溪水冲击着岩石哗哗作响。像是之前男子略带嘲讽的话语。
可是,梦碎了。要如何圆。
蜃楼部落中心,是一块很大的空地,地面由白色的岩石砌成,古朴大气,有种来自远古的荒凉之感,同大禁皇宫的奢华相比,显得更为沉稳。
清晨还未过去,这里的天也被雾气笼罩,目光的前沿只有尺许范围,有老人站在空地中心举目沉思,雾气在他身体外缭绕,像是他平稳的呼吸。
他看着前方很久,许久才回过目光轻声说道:“晚间就要祭礼了,去年的这个时候,蜃楼大地已是皑皑白雪,如今来看,此时春景却是要好很多啊。”
他语带叹息,像是在自言自语,然而那雾气深处,却有另外的声音响起。
“是啊,外界谁人想到,世内的一年四季在我蜃楼却是一年一季?”
老人眉头微锁,似有疑虑一齐浮上心头。“你决定好了?”
“恩,就等他的回复了。”
雾气很大,如是有无尽阴霾笼罩。
老人迟疑片刻,最后缓缓才道:“你那么有自信他一定答应你的请求?”
来人在雾气中不见身影,只有声音悄然传出,带着绝对的自信与笑意。“我和他是一类人,我能明白他心中所想,他会同意的。”
“燕氏啊,看来有些传说,他是不知了。”老人摇头,目中流露的惋惜之情毫不掩饰。
清晨的大雾慢慢散开,晨光穿过空隙照在来人身上,驱走所有迷雾。来人向老者微微拱手道:“桑海见过前辈。”
老人点头。“都为巫坛之人,这些凡俗礼节以后就省了吧。”
原来,那雾气中的来人便是桑海。雾气向外散去,目光所能触及的范围也越来越广,晨光透过云层照到屋顶,令整个部落蓬荜生辉。有鸟叫声欢呼雀跃,像是蜃楼大地上的男男女女,祥和而温馨。
“九荒的雪莲开了,天澜的先果熟了,而我蜃楼的幽梦还未醒来,我世外沉睡百年,很多人连仙台的路都忘了。”
桑海走上前,老人看着他平静的说道。世人莫不迷茫,有人贪婪金钱,有人沉迷权力,也有人执着感情,更有伟大着执迷于梦想,这是人活下去的动力,是文明繁衍的基石,这些都是人性的欲望使然。而当有些人在沉静荒废中度过太长的岁月,他的很多性格欲望就会被岁月慢慢收紧,从此忘了理念忘了追求,随着年长,随着麻木,时光在心灵上的刻痕越来越深,直至慢慢消沉,甘心认命,之前的稚气和棱角被慢慢磨的光滑,对所有事也都变的越发平静,越发死寂,少了儿时的好奇和大惊小怪,只是跟着流年的圈一圈圈的转,久之被人定义为成长,从此度日如年却总是日复一日,有时会想起改变,却从来不曾改变。
自从百余年前大禁一统天下,人们便开始沉睡,忘了仙台梦,忘了世外人。
桑海抬眼,晨光有些刺目,金光像是在云层中炸开,却被在瞬间定格。“鬼雾峰会是一条通向天堂的捷径吗?”他向老人问道。
老者满头银色的头发飘扬,他看着光霞深处,像是入迷了一般,许久他才转过目光回应道:“其实有些事对你而言并不重要,就如同鬼雾峰一样,它有没有通向天堂都无所谓。”
“是么?”可是我却觉得心中有些隐痛。桑海轻声自问,却又沉着有力。
老人闻言看了他一眼,不在开口。
雪铭陪桑田去采药了,蜃楼的山谷里有很多绝世药材,有的在外界已经绝迹多年。
燕云陌站在树下,枝叶搭在他的肩头,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的身上,有些许恬静。
“今夜就是礼天祭祀了吗?”
桑海站在他身边,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他摘下一朵树上的小花拿在手里把玩。“时间过得很快,你来蜃楼也多日了,明天便是世外的重阳节,而在每年的重阳节前夕,便是我世外的祭礼。”
“从这里到鬼雾峰,要多久?”
“部落以南,百里之外便是鬼雾峰,以你我的速度,中午出发晚间就能到。”
“那么,便出发吧。”
桑海点头轻笑,眉间有一丝喜色,那朵花在他的手间转动,顺着他的手指飞向天空,且越飞越高,贴着云层一路向南。燕云陌看着天空,目光微微一紧。
蜃楼南面,地势较为平缓。燕云陌和桑海已经出发多时,此时正穿过一片密林,疾驰而去,这世外的良驹掀起一股大风吹向两边,马蹄所过之处,满地烟尘。
燕云陌身为将士,自然对马很是熟悉,世外珍宝无数,这两匹马可以比肩大禁四大将军的战马,饶是他,也感觉到几分惊喜。这马自然是从桑海手里来的,巫坛镇守世外,手中的力量积累了千年,让他觉得越发的神秘与强大。
“燕兄,看见前面的那处雾霭了没有?”桑海的声音传入他耳里。
燕云陌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远处的天边下,山峰叠叠,也许是黄昏临近的原因,有雾气缭绕在远方,让人看不真切。
蜃楼部落中心,之前的老人还在原地站着,如此一天,不知道他期间有没有离开。他的目光看着天空,云层在他眼中变幻莫测,如两道疾驰的人影,在空地上前行。在他的瞳仁上,有一朵小花在缓缓的飞转,在云层下方始终不曾落下。
桑田和雪铭坐在树下,清风吹来,将树上的花朵轻轻吹落,落满她们的头顶玉肩。雪铭捡起一朵小花盯在其上,神色有些失落。
“你是说燕大哥和桑大哥去了鬼雾峰?”
桑田看着她手中的花瓣,沉默着缓缓点头。
“好像很诡异的地方哎。”见她不语,她蹙眉问道:“是不是很危险啊?”
“自然很危险了,从没有人在月圆之夜离开过鬼雾峰。”桑田轻轻回答,神色亦有些失落和担心。
“怎么办,以后谁陪我去找仙台啊!”她将手中的花瓣使劲的捏碎,仍在地上。
桑田闭眼,清风在她手间流动,瞬息万里。许久,她睁开眼睛,已经到了冥河了吗?
蜃楼,南方。
“哪里就是鬼雾峰吗?”他向桑海问道。
前面的男子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远处的雾霭,他回答道:“不,那只是一处幻景,你所看到的在这里并不一定真实,在那里真正存在的,其实是一条河。蜃楼的先辈和巫坛的老人称那里为冥河。”
燕云陌沉默。
冥河吗?
九 明天
大河出现在眼前,阻断前路。河水宽广平缓,显得尤为幽森。
目光看不见河的对岸是什么,只有霞光在河中泛起微微波澜。燕云陌看着河面,水中的影子清晰明澈,如若镜中人。
“这是否是蜃楼之人迟迟不曾探寻鬼雾峰的原因之一?”他向桑海询问,声音沉着。
“如你之前所说,巫坛高手不尽,这虽不能挡住一些真正高手的脚步,却也是原因之一。”他回答,并不否认这一阻碍。
燕云陌抬手,指尖气劲吐纳,流光在河面上空穿梭。却在瞬间淡去,直至消失。
他目光一紧,微皱眉头,这道劲气足以击穿石壁,在这水面上空却只能穿行数米。“你发现了。”身后的男子目露赞赏和欣慰。
他不等燕云陌回答就接着说道:“这河水上空有着一道天然的屏障,难以强行穿过。”
“这些年巫坛去采茶叶用的方法呢?”他问道。既然部落里有幽梦茶,就有人踏过冥河,穿行了这里。不然怎么能把百里外的佳物带回部落。
桑海不语。他起步向前走去,冰霜在脚下蔓延,水面上气温骤降,从他的脚开始,大量冰霜向外侵袭,他脚步所过之处,水面尽数冻结,他整个人在冰面上前行,如履平地。
燕云陌紧紧的注视着他的身影,缓缓开口道:“这就是巫坛密术?”
男子点头算是回答,并未对此做多解释。只是开口道:“在这片水面上,如果强行从上空穿过,会被四周的气流压成血泥,据说这是一种天然成型的禁空咒,只能从水面上踩过去。”
燕云陌跟在他身后,脚下的冰面坚硬如铁。在瞬间强行结冻河水,他从未在世内见过这种术。
“过了这里,再有片刻,便是鬼雾峰。”桑海的话语低沉,从前方飘入他的耳里。
已是夜里,蜃楼部落中心,篝火将四周照的通明。
蜃楼里的众人将整个空地挤的满满的,今晚夜很黑,且有夜风不时吹过,掀动空地四周的篝火,火焰随着风浪呼啸,在木架上荡起阵阵火星。部落上空,有黑云随着夜风走动,在整个部落上空回旋。
雪铭和桑田站在人群中,在此时的气氛中毫不起眼。
祭礼已经开始,那个巫坛的老人在闭目沉思,被选中的三千蜃楼男女跪在地上向夜空朝拜。
“洒兽血。”老人开口吩咐。有巫坛子弟将事先准备好的恶兽血液泼洒在那三千名男女身上。
“今夜祭礼,不同往日,时隔百年,巫坛再次招收弟子,借今夜祭礼,以兽血为引,助三千蜃楼子弟开启远古灵智。”人群中,桑田悄悄告诉雪铭。
雪铭有些错愕,鲜红的血撞击在无数人的身上,然后溅落流淌在地面,像是雨后堆积的水滩,却显得触目惊心。夜很黑,云层压的天空紧贴地面,风啸,黑云动,似乎头顶上的这片天空要在此刻塌陷。黑云在天,兽血猩红,蜃楼的气息在这一刻完全改变,之前的空灵大气一扫而空,女子下意识的抱上双臂,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老人抬头,目光透过云层直视远方,他的眼里,一朵小花在飞速转动,且未曾停止。
燕云陌跟在桑海身后,脚下的冥河水尽数冻结,似乎显得比之前还要平静幽森。
“燕兄,今朝易过,不知明天我们会如何?”桑海缓缓前行,冰霜跟着他的脚步前进。
燕云陌低着头,桑海的话传入他的耳里,平淡而遥远。他仔细揣摩,像是年幼时学堂夫子的斥责,令人寻味。他想了良久,才开口道:“明日,我们还在路上。”
他记得小时候,他经常坐在家里的楼头上,大禁城外滛雨霏霏,徒然有行人匆匆而过,满身的雨水滴落,在天空下惊鸿一瞥,如是街道的过客一样短短一生。
那时候,他想的没有这么多,会偶尔想起明天,却从未想起明天,有时候会期待明天,却并不明白明天。
他喜欢坐在高处,但和高高在上无关,他喜欢眼下的美好景致,喜欢雨水侵染过的岩石,喜欢夜色里亮起的灯火。他经常在楼顶静坐一夜,看落雨行人,看夜色灯火,看天上繁星遍野,那时候的眼中,没有太多不堪,没有悔恨执着,甚至没有明天。
有时候,他坐在楼顶一夜,雨水就落一夜,落满天街小巷,落满他的肩头衣襟,他看着雨水打湿小巷,打湿城外的满城桃花,那时候并不觉得心酸。
心思在游离,脚步却在默默前行,幽森的河面虽空旷无边,但是已不知不觉走到尽头,桑海一如既往的前进,双脚已经落在对面的河岸,而他停步在河水上空的冰面上不在前行。
桑海转过头来看他,有些费解,有些理解。之前所过之处已是雾霭朦胧,不见来路。
燕云陌已在原地停驻,脚步不在前行。他记得那年他十一岁,正是儿童刚过,少年刚起,心中的世界便是眼前,没有深宫帝皇,没有边疆战士,更没有世外蜃楼和仙台神祗。他在楼上看的困了就下楼去休息,每每有母亲煮的姜汤给他驱寒温暖,不时会有父亲的斥责关心,那时候他除了开心并不觉得有其他感情,也许,是他当时不懂。
经常穿行在城中街道,看来去行人和杂技灯会,他都是一个人。他记得小时候并没有什么朋友,也并没有在意道朋友的可贵,也许是他不曾刻意追求,也许他不知道他姓燕,也许他并不知道别人知道他姓燕。有时候,默默的,慢慢的,他也渐渐习惯,渐渐忽略一切不在常理。
那段时光,他过得很平静,却也很朦胧,却也有些不好不坏。
他在城中游荡,在城外的桃林里穿行,直到不知道多少岁,直到遇见她。
她红衣清瘦,她泪雨梨花,她神情落寞而黯然。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落寞而黯然,桃花和风雨在他们之间洋洋洒洒,让他内心一时触动。然而这一切只是开始,只是初识,甚至只是匆匆一眼,甚至未来的及说一句话语。便如此,匆匆而过。
只是从那以后,他甚至连自己也未曾发现的内心深处,多了一抹影子,且未曾拉长也不曾模糊,而在时时凝聚。
现在,他早已忘了那时少年几许?忘了当初感觉。
他很大了,但少年时的毛病并未改变,很长一段时光里,他都会坐在楼头,看行人雨落,看星辉闪烁。直到有一天,他在楼顶已经坐了一天,已经困意来袭,他起身向楼下走去,像平常一样默默转身,然而,却在惊鸿一瞥中,他瞪大了双眼,甚至有些不敢置信,有些激动难平。
他也许连自己也不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一个人的静坐,已经悄悄的变成了两个人。他的天街雨落已经变成了一个人潜意识的惊喜与等待。
他从楼顶上一跃而下,若如流星坠空,惊艳而紧张。
“你……”他华丽丽的出场,却让她除了说出了个‘你’字外,就只剩下和满街人相呼应的惊讶与目瞪口呆。
他呆在原地,一时窘迫,相顾两无言。他无奈,原来,上次的相逢,并不算初识,原来,她并不记得他,原来,只有他记得她。
他无奈,也有些失落。
他忘了当初是如何走出窘迫的,只是再后来的回忆里,每每都只有摇头轻笑。也许是有些悲哀吧,但现在?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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