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递上一张纸条,一边迫不及待地咬口另一手上的糖葫芦,那显是跑腿的酬劳。
夏煦接过展开,未看几行便面露喜色,他折起纸条,随手从桌上拿了一碟茶点给那孩子,“小兄弟,给你纸条的那人,现下可还在?他有无交待何时来找我?”
窗外突地有人长笑一声,“夏兄弟若不冷不热,这人是不会来找你了。可夏兄弟这般想见我,在下能不现身吗?”
其余人皆一凛,他们武功不差,却竟不知窗外何时藏了一人。夏煦笑道:“云兄总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教小弟如何不想念?这儿都不是外人,兄台便进来与小弟一同喝杯茶水如何?”
白琬珠左手边坐的是夏煦,另一边坐着温芙衣,夏煦“云兄”两字一出口,便见这红衣姑娘猛地动了一下。白琬珠微奇看去,见她美目微张,虽力持镇定,桌下的手却微颤似是极为激动。
伴着一声长笑,一人如沾水飞燕般从窗口掠进,稳稳落在席间的空座上。原来是个浓眉深目的男子,约莫三十年纪,一身塞北男子常见的粗犷装束配上腮边些许青髯,生添不少落拓味道。
便就坐在这一群锦衣软帛的世家子弟中,他也不见拘窘,一双眼只看定了夏煦,笑道:“夏兄弟好好的江南绿水不待着,偏跑到这穷山恶水的塞北来。我近日听闻塞北十三骑被什么四大家的年轻人擒了,便知道其中必定有你,这不,果真让我找着了。”
“云兄好灵的耳目,可你找小弟容易,小弟要寻你却难,自两年前你到庄上做客之后便再无你音信,我还道云兄将我忘了呢。”夏煦显是很高兴见着这人,笑吟吟地为众人介绍:“这位是‘塞北大侠’云飞兄。云兄,这几位你也该猜到了,便是傲天堡的冷兄及望月庄的柳姑娘,娄兄和芙衣你却是早已见过的了。”他对白琬珠并无多言,只说了是“白姑娘”。
云飞漫不经心地点头,也不说什么“久仰”之类的客气话,似乎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四大家年轻一辈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罢了。只见到温芙衣时,这不羁大汉神情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塞北大侠”的名号,冷傲天等人也是听说过的,知此人在塞北颇有些威望,三教九流都卖他的账。傲天堡的势力本也遍及塞北,只是多经手些上乘生意,市井的事恐怕还不及这人熟悉。
几人都是不轻易服人的性格,如今见了云飞这等轻忽态度,心下更加不悦,也冷冷地点个头。
夏煦却与云飞交好,也不在意席上冷淡的气氛,径直为他斟上一杯热茶,“云兄耳目这般灵通,想必也猜到我们这些人来此是为了何事吧。”
“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称四大家联合各大门派,要追查杀害了空大师及虚空道长的凶徒,只是几位长老都仍还在傲天堡,夏兄弟却到了这……”云飞露个调侃笑容,“莫非是瞒了家中长辈,抢先来探听消息?”
“正是,”夏煦微微一笑,“不过冷兄他们却比小弟更有野心些,不只探听消息,若合咱们几人微薄之力能早一日擒到此人却更好。”
一抹微光从云飞眼中闪过,白琬珠看得分明,瞧出那是嘲讽之色。这塞北汉子也知趣,忍了笑问这几人:“有这心思也是好的,只是江湖上人人都在找这人,却无几人得些消息,诸位若没有眉目,想擒到这人却如大海捞针,极为不易。”
夏煦便看冷傲天,“冷兄,云兄的名头你也听说过,小弟与他交往数载,知他极能信得过……”
“知道了,”冷傲天冷冷道,“你想说便说吧,反正过几日别人也都知了。”
夏煦点点头,将方才得来的有关刹血魔君的消息以及众人的猜测原原本本地同云飞说了,并无隐瞒,显是对这人极为信任。
云飞听了,面上又惊又疑,半晌才能做声:“还有这等事?当真匪夷所思。”
“我们也只是乱猜,那群僧人来中土之时,云兄尚未出生,应当没听过此事。但既然是傲天堡得来的消息,想必可靠。”
云飞低头思忖,抬脸时已恢复常色,“说得也是,塞北我所不知的奇闻不知几多,只是想不到各大门派的探子动作这般快,却不似他们的掌门。”在座的人都不由一笑,瞧来江湖正道聚在一起办事,其效率之慢已是出了名的了。
第三章猜测(2)
云飞又道:“夏兄弟这般爽快地告诉我,怕不是没有其他心思的吧?”
“又被云兄瞧出来了,实不相瞒,小弟是想借用你耳目,帮忙查一查这几条线索,毕竟云兄可说是对塞北了如指掌。”
云飞哈哈一笑,“你仍是老样子,便是差遣人也要说得人家心头舒服。这点小事自然不是问题,再说若这恶贼真藏在塞北,我等也不得安生。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们几人出来,却只有冷兄一个较为熟悉塞北,所以想请云兄分头探查两事,一是到异族混居之处再探听一番当年僧人的消息,二是打听塞北何处长那种奇花。”
云飞略为沉吟:“异族混居之处方圆几个镇上都有一些,事不宜迟,我今夜便动身跑一趟吧。”
其余几人本有些瞧他不顺眼,听了这话方缓一些,觉得这人做事倒是不拖拖拉拉。
冷傲天道:“既然如此,我便将傲天堡在邻近镇上的联络点给你,有什么消息传给他们便是。”
夏煦有些意外地看他,眼中有几分欣喜。
“看我做什么?你信得过的人,我便估且相信,再说这是整个江湖的事,多些人帮忙总是好的。”
夏煦只笑不语。
云飞也不多说,站起道:“我在城中的凤祥客栈落脚,今晚之前若有其他事情,尽管差人来找我。”
“云兄不再坐会?”
“不了,等这事了了,咱俩再寻个时间好好喝一杯!”笑声仍在,人却已出了窗外。
柳青叹一声:“这人倒是落落不羁。”
“他性子便是如此。”夏煦笑吟吟道,便如柳青赞的是他。
娄陌却轻哼了一声,温芙衣闻声觑师兄一眼,手指无意识地转弄衣角。
这一切,尽让白琬珠看在眼里。
窗外碎雨不知何时已霁,众人又聊一会,便都散去。她也是闲却无事,回房倚窗看些风景,不觉已是天黑。
晚膳并不聚在一块,只叫小二送到房中吃了。白琬珠到廊上探了探,夏煦与冷傲天房中无灯,想是出门忙他们的事去了。
便又闲闲过些时辰,到就寝之时她才猛然记起:今日还未瞧一下白马呢。
于是又披了外衣摸黑出到客栈院落,转去马厩,远远便借着微光瞧见白马瘦骨棱棱的剪影。她唤它小白,其实它已是有些年纪的,脾气虽仍像壮年时那般快活,可近来吃东西却少了。
嗅到她的气息,白马嘶叫了一声,不安分地磨蹭马蹄。
白琬珠压下一时伤感,抚它鬃毛笑道:“才绑一天便忍不住了吗?都是我平时放任你乱跑惯坏了,现下可是在城里,你便忍忍吧。这儿有这般好的草料,又有同伴作陪,想来并不难过才是。”
白马又嗤几声,似是对马厩里其他的马儿不屑一顾。白琬珠见状又笑:“是是,你了不起,你吃过大漠的牧草,回头便瞧不起中原的马儿,倒忘了自己也是中原出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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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时这匹白马伴她从中原到大漠,那儿汉人少,回民都不大与她来往,她无同龄的玩伴作陪,便总是与白马说话。眼下又回了中原,这习惯却是改不了。
“说来我倒也骂不了你,你不喜中原的马,我也觉中原人不好捉摸。”白琬珠叹一声,“今日听了许多话,知了许多事……中原人当真复杂得很,谁喜欢谁教人弄不清。要是在关外,哪家的姑娘欢喜哪家的小伙,或是哪家小伙欢喜哪家姑娘,可都是大大方方表露出来的,不像这些人……”
说着自己也觉好笑,“我怎同你说起这种事来了?当真无聊至极。”
便又再说些话,瞧白马似是精神许多,她才拍拍它的头出了马厩。
客栈里已是少有灯火,她不愿惊扰到他人,悄无声息地回到楼上,恰睨到一人衣角一闪而过,隐入其中一间房中。
白琬珠微愣,这般晚了,娄陌还找温芙衣做什么?
人家师兄妹的事,倒不好多管,她只有些放心不下温芙衣,便也悄声立在门口。门板下泄出少许灯光,一个女声细细传出:“师兄,有什么事明早不能说,定要这时来找我?”
房内静默片刻,娄陌藏了怒气的声音便响起:“师妹,你别想了吧。”
“……什么意思?”
“你道我看不出吗,那云飞说要出城之时,你几次张口,若不是他一眼都不看你,你怕便要提出与他一块去了!”
“师兄,你胡说什么!”温芙衣的声音里也有了怒意。
“我胡说吗?两年前咱们到夏煦的枫晚山庄做客,碰上这云飞也在,他见咱们瞧不起他,便故意不理睬我们,还寻了机会捉弄你。从那时起,我便瞧出你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般,好在他不久便走了。可两年过去了,你还是用那种眼神瞧着他,可人家呢,根本就将你忘了!”
“师兄!”温芙衣又怒又气,“我说过我喜欢他了吗?便就是我喜欢他又怎的,你用得着这般骂我?”
“你……”屋内男子深吸了几口气,才道:“那云飞的事情咱们可是听说过的,他父亲是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他娘亲因怀他被家里赶出门,流落到这塞北。纵使他没出什么恶闻,又凭着除了几个小贼得一个塞北大侠的名号,可也只有夏煦那样的呆好人才会真心与这等人结交。你去问问,江湖上有几人真正把他当大侠看的,你竟对这种人怀有心思!”
“这种人又怎样了,他出身不好,是他的错吗……”
房内争执又起,白琬珠不觉听得入神,突有一人在她身后道:“白姑娘。”
她生生吓了一跳,回头见着立在她后头素衣男子平静的脸,面上一热,便又镇定下来。
夏煦轻道:“接下的话,还是不要听了吧。”
白琬珠微窘,悄无声息地移步,远远离了众人的厢房才不由吐舌笑道:“我难得听一次壁脚便被夏兄逮个正着,看来坏事果真不能做……夏兄?”睨见夏煦面色有异,以这人谦谦君子的性情,怕是逃不过一顿训。
月下她的眉眼晏晏,是平素不现的娇俏,夏煦心念微动,被她一唤才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我知白姑娘并非有意,再说……这听壁脚的事在下也干过,怎好责怪别人?”
“哦?”白琬珠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夏兄方才也听到了吗?”他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她竟察觉不到,未免太大意了。
夏煦笑笑,扯开话题:“白姑娘这么晚还不睡,想是与我一样睡不着,不如到院中说说话如何?免得扰到他人。”
白琬珠并无异议,嫌走楼道麻烦,便撑了廊柱翻身跃下,利落地落在客栈院中。抬头一看,那浅色人影仍立在廊下,似在犹豫不决。
她露齿一笑,做个手势要他也跳下,一面暗笑:这人幼时定也是小老头样,未翻墙淘气过。
心念方起,也不见夏煦有什么动作,一袭浅衣便飘飘落了下来,触地无声,真如月下飞仙般。若不是在深夜,她便要拍手赞出来,中原却有这般好看的轻功。
因难得下了一场雨,天幕纯净如洗,几颗星子伴着弦月令人心神爽阔,夏煦在墙下寻到几张半干的石椅,细细擦了才请白琬珠坐下。
她便轻笑:“我今日似是与夏兄有缘得很,醒来时见的是你,现下人人都睡了,我俩却又碰上,只是不知夏兄何故难眠?”
“也没什么,只是见雨后月色可喜,想出来走走。”
“……夏兄好雅兴。”
“芙衣却常骂我附庸风雅。”
看来是躲不过了。
白琬珠于是叹一口气,“我就知夏兄心里还是怪我听人隐私的。好吧,我这就道个歉,夏兄便代芙衣妹妹受了吧。如今听也听了,我自不会多话,让芙衣知道了心里怕不好受,此事便当你我二人的秘密好了。”
夏煦却不说话,看了她半晌才道:“白姑娘不必多心,我真的没有怪责之意,只是想将这事原原本本说与你听。”
“哦?”
“今日你见到的云飞,与在下相识于数年前,那时我初涉江湖,奉了家中长辈嘱令到各地历练,便也是在缉拿一名凶徒时碰到了云兄。”
“他的身世你也听到了,江湖人成见颇重,他在中原常受人白眼,又是孑然一身,可贵的是并未走上歧途,却常协官府擒些穷凶极恶之徒,终于在塞北立了名号。江湖上有对他不以为然者,只说他这般做是为了赏银,可又有多少江湖人能似他那样将一身功夫用在正途,而不巧取豪夺解钱财之窘的?我正是敬重云兄这点,才一意与他结交。”
“他性子不免有些愤世嫉俗,当初并不知我底细,相谈甚欢之下结拜做了兄弟。后来知道我家世,他竟避而不见。我再三挽留,才让他消了芥蒂,可无论如何却不让我唤他大哥了,可见世俗偏见伤人至深。”
白琬珠看他,“夏兄放心,我不是中原江湖的人,自不会听些闲话便对云大侠生了偏见的。”
夏煦便笑,“白姑娘心思剔透,芙衣却常骂我说个话也要拐着弯子绕半天。”
白琬珠不由露了笑意,心道这人倒也有自知之明。
“之后的事便如你听到的,我邀云兄进庄做客,芙衣也在,那丫头不常见逆她心思的人,云兄又是心高气傲不卖她的帐,两人起初相处并不好,哪知后来……竟生了心思。”
“男女之事本就难说。”
“是,”夏煦点头,“我都看在眼里,只是那时芙衣心思浅些,云兄又顾忌着自己身世,也都避着她,并未生出事端来。”
白琬珠心念微动,“听夏兄语气,似乎并不赞同此事?”
这沉稳的男子便静默,她一直以为他性子温和开明,待人也无偏见,可此刻却黯淡了神色,仿佛默认了她的话。
良久,他叹一声:“这便是我同白姑娘说此事的缘由,日后芙衣若找你商量,请你劝劝她让她三思。”
“怎会……我还道你说了云大侠许多好话,是要撮合他俩……”白琬珠讶道,心里却是有些失望的。
可失望什么?失望竟无一人赞同温芙衣的勇气,还是失望夏煦并不像她想的那般好?
她看向他的眼神中,不觉多了丝责备之色。
夏煦并不避她视线,端整的面上仍是笑着,却含了几分涩意,“江湖上人人都道我们这些人好不风光,生在名门世家,学的是上乘功夫,也不需为钱财烦忧,日后各人继承了家业,振臂一呼便有万人应。是,我们享了太多好处,因此总要有些身不由己的事情,一旦行错了,便也要承受比他人更严苛的后果。我并不能说芙衣什么,却仍望她三思。白姑娘,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白琬珠与他对视,却是说不出话来。
夏煦又笑一下,“有时候,我却是羡慕你这般自由自在的。”
他话音中有些异样,白琬珠不由望住他,夏煦却在这时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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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时无语,心头似乎都涌了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还是夏煦先定了心神,站起笑道:“白姑娘那时若不与我们一同走便无事,同我们这些江湖人在一块却是越扯越深了。罢罢,今晚的话姑娘还是忘了吧,我只望能早日擒到刹血魔君,便早日送你到江南,江湖上这些烦心事还是莫扯上身为好。”
他神情已是滴水不漏,仿佛先前的涩意不曾存在过,白琬珠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好任他颔首离去。
那浅色的身影越过院落,步子不快,却很大,似乎急于离她远远的。
终于消失于大门中。
白琬珠一向舒和的长眉便不由蹙了起来。
她坐了片刻,心思仍是浮动,于是也起身回客栈。上楼时下意识避开夏煦房门,绕了个圈子回自己房间,并不点灯便和衣躺下。
她的房间对着马厩,敞开的窗外隐隐传来白马的低嘶,她便忍不住如以往心中有事时那般与不在眼前的白马说话:“你?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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